RE/奧林帕斯山 Mount Olympus

Review/評論  奧林帕斯山Mount Olympus    Troubleyn/Jan Fabre, Antwerpen

24小時演出計畫 狂熱的悲劇頌歌 to glorify the cult of tragedy (a 24H performance)

演出時間:06.27.2015-06.28.2015   演出地點:Haus der Berliner Festspiele, Große Bühne (Foreign Affairs 2015)

Szene im Rahmen der Theaterprobe zur Theater- und Tanzproduktion

以時間交換真實

楊.法布爾(Jan Fabre)這齣24小時不間斷的希臘悲劇連演「奧林帕斯山Mount Olympus」絕對是今年柏林Foreign Affairs藝術節最大的亮點之一。

來自比利時安特衛普的視覺、表演藝術家法布爾早已是國際舞台上極具經驗的創作者。他於80年代便以其個人化的「實時表演 Real-time performance/ living installations」創作概念與當時的當代劇場畫下清楚的界線。1982年法布爾以奇觀般的時間為創作媒材,製作了他的八小時表演作品「這就是劇場就如同它曾被期待與預見的 This is theatre like it was to be expected and foreseen」以時間交換真實,用八個小時時間換取八個小時的疼痛,八個小時的疲勞與八個小時對劇場的根本性革命。

而今天法布爾以希臘悲劇、神話為軀幹,讓八小時的實時拓展三倍,十二個月的排練,二十七名演員,以一日為限,他會如何在舞台上召喚、降靈神話中止不住的鮮血、無終點的爭戰、著魔的殺戮與失控的人/神性呢?

Szene im Rahmen der Theaterprobe zur Theater- und Tanzproduktion

How to survive 24H?

觀眾進場前會收到一本兌換券,這將會是你如何活過這24小時最重要的工具。在這場與人類歷史的一日約會中,演出團隊會提供你諸如帳篷、簡易床位、睡袋、保暖衣物、眼罩、耳塞、牙膏…等等的基本民生物資。用餐與休息可以到劇院中庭的花園,有各種小餐廳、飲料酒品咖啡攤位。累到不想待在劇場可以到二樓有休息區,這裡可以躺在枕頭上輕鬆看轉播,一旁還有神秘學堂可以算塔羅牌、神秘熱線和解預言。半夜有深夜食堂可以領取熱湯或是加價享受戶外烤全羊。睡不著也不用擔心,拿券可以去換助眠海豚音、床邊搖籃曲或是一個睡前香香吻。不想睡更不是問題,過了午夜之後,還有地下秘密派對「黑帝斯Hades」可以讓你狂歡到清晨四點。

觀眾們可以憑一張票和身上的現金度過一個歡樂的表演藝術之夜,但舞台上呢?

週六下午四點,觀眾們拿了兌換券走進劇場後,舞台上隨之而來的即是酒神戴奧尼索斯的群交慶典。長達約數十分鐘,以下體無限震動的群交之舞。酒神小小的把戲燃點了人類的性愛派對。誕生與死亡被熊熊慾望引燃。慶典的狂熱、激烈的舞蹈、舞台上飛濺了肉塊在開場即定調了法布爾對這些遙遠神話的印象—「殘酷」

無休止的激烈舞蹈像神諭一般不可違背,極難想像開場就如此激烈了,舞台上的這些演員該如何活過這24小時呢?

從下午四點開始,除了晚餐到花園休息了半個小時,我大約一路看到晚上十二點。(接著跑去派對玩了一下)
碎裂的悲劇情節緊緊扣著權利掠奪、戰爭殺戮與遺孤命運。當中有一段極為震撼。舞台上約有七名表演者,由一人領軍,在舞台上用鐵鍊跳繩跳了近乎二十分鐘。他們從有精神的喊著口號,節奏齊一地整裝開始,在這接下來的時間裡不斷衰敗。整個過程何其殘酷,其中幾名女性演出者不時被鐵鍊打到腳,或是幾乎跟不上,暫停、休息,然後繼續呼喊精神口號,繼續跳、繼續跳、繼續跳。

跳繩的過程中,表演者不斷在逼近體力的極限,體力被時間不斷榨取,表演者只能愈發赤裸地在眾人面前被一層層剝開。對於運動的抗拒、被疼痛侵襲的反應、服從、跟進,這種種生理反射在時間遲緩的流動中被一一地送上觀眾眼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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骯髒與清潔,毀滅與重生

劇中許多的殺戮場景都不斷使用廉價血漿狂潑,塵土、亮粉、油水也是在好幾個場景中狂撒狂噴。整個作品還有兩次變裝秀,約莫七名表演者在台上,他們在舞台上將自己身上的長袍撕碎,用油彩、粉末將自己徹底變形,性別倒置、膚色雜替,把自己弄得骯髒不堪。在這個場景結束後,表演者走進後台。當下一次出現時,又是清爽乾淨,然後再上到舞台上將自己徹底弄髒,下台,盥洗,上台,弄髒,再下台盥洗,踏上舞台,持續這個無限循環。

如此的摧毀與重生在歷時24小時、數十次反覆的積累,儼然成爲一件奇觀。每一次乾淨的登台彷彿是為再一次被摧毀所做的準備;每一次的毀滅更都是下一次重生的預告。這毀滅重生的相互交替當然也直指了,在無限輪轉悲劇煉獄中,無休無止的殘酷承繼。

Szene im Rahmen der Theaterprobe zur Theater- und Tanzproduktion

8H versus 24H

一段表現納西瑟斯湖面照鏡,而愛上鏡像中自己倒影的段落也極為精彩。舞台上大約六組男女自左右舞台持利刃出場。在舞台上相遇的各組緩慢地將刀放在地板上,遂開始緩慢的鏡面遊戲。動作多以男女展現個人丰采、搔首弄姿為主。然後他們一起將身上的長袍落下,相互展示個人的性器。最後以極緩慢的動作再次持起利刃,將自己的生殖器割除。男人們用雙腿夾住自己的陰莖,在超脫性別的這一刻,徹底完成對自我的愛戀。整個段落極其安靜優雅,飽富詩意。

然而,被選材的多數悲劇、神話裂片還是極其相似,大部份被處理的方式也都感受不到驚喜。作品不是一直處在長時間的慢動作,就是故事中的傷者、亡者、侵略者、受害者不斷在台上聲嘶力竭。眾多屠殺場景相當雷同,哀嚎的話語也大同小異。縱然我完全可以了解這個作品本就不是定位在劇場作品(即便演出場合是劇場空間),但還是不禁在心中提問,要是法布爾只是想要展示時間的奇觀,那八小時和二十四小時的差別何在?

模糊的眾生面孔與斷裂的故事情節展現了法布爾毫無敘事意圖,作品的觀演模式也是極其自由。累了想離開就離開,劇場的外面多是舒適的空間,想待多久就多久,想進來再進來。舞台上在午夜十二點時還有一場睡眠場景,演員們拿著睡袋在舞台上鋪好,閉上眼睛,在台上睡一個小時的覺。

我們當然可以說,沒錯,無聊是體驗的一種。在這樣的時間長度中,無聊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相當重要的體驗。要是錯失了無聊、疲乏的感覺,我也許還會懷疑你是不是其實跑錯棚看錯戲。但「無料」又是另一回事,以其中一個場景為例:法布爾讓約十個表演者在台上,開場時他們手持水缸,站成一列走向舞台前緣,並把水缸放在地上,自長袍胸口側取出他們的心臟肉塊,清洗浸泡。接著開始重複「No, No, No, No, Fuck, Take Me.」這幾個字。像某種表演訓練一般,他們反覆重複這些字,每個人衍生出不同的情緒、感受、表現方式。時而嘶吼,時而咽嗚,持續大概也有近半個小時吧。那只讓人感到不耐和廉價。當這樣的感受出現時,還是會讓人感到:喂!不要那這個來爛芋充數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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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是結局了嗎?

整個作品的最後是一場極限賽跑。表演者們在舞台上排成倒V型,在原地拼命跑步,同時他們身邊都各有一台大型電扇。其他表演者們則不斷在他們的身上倒灌噴灑亮粉、人造雪、顏料,直到每個人都徹底被噴染成一具具無法被辨識樣貌的彩色人型。當他們終於結束了這樣超人式的極限運動(以及前面幾近23個小時的疲勞積累後)開場的慶典電子音樂再次響起,那殘酷漫長的狂熱舞蹈重現降靈,讓我們再跳一次。

當最後的音樂響起時,也召喚了觀眾們在整場演出中被建立的時間印象。我們親眼目睹舞台上的每一具身體是如何被徹底榨乾、他們在這煉獄般的一日中如何毀滅與再生。這場一日慶典是多麽的漫長,而此刻,他們仍在跑道上追逐終點,這是他們的最後衝刺。

嚇人的是,我明明在見證著他們的身體是如此疲累,倒底是什麼仍舊支持著他們完成這最後的群交慶典呢?精神與肉體的拉鋸赤裸地被擺置在我們的眼前,難道這舞台上的27具身體,與他們肩上扛著的悲劇群像,都只能像懸絲傀儡一般,繼續被山上的眾神不斷操弄,走進另一段殘酷的命運複像嗎?

身為觀眾,我們用手上的兌換券輕鬆地度過了這所謂的一日。但這相同的一日對舞台上的表演者卻是寸步艱辛,分秒難熬的一步步踏向他們體力的極限。在意識到的這一刻,我相信場內的沒有一位觀眾是可以繼續坐在舒適的座位上,享受這飽含藝術的一日的。

劇末,酒神唱著The Doors的「The End」並在所有徹底被榨乾的身體前問到:「這就是結局了嗎?我散發惡臭的朋友們,這就是結局了嗎?」臣服於與投降,徹底受命運擺佈即是人類不可逆挽的結局了嗎?法布爾最後讓四個女人持著水缸走上舞台,她們站在舞台的中心,將水缸放在地上,她們雙腿張開,自陰道吐出四顆蛋到水中。她們向觀眾細語:「Take the power back!」

TAKE THE POWER BACK.

But how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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